交响音乐中的形象

2017-12-16

大家知道,音乐是听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哪来的形象呢?在音乐美学上有些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譬如音乐能不能表达什么内容。在这个问题上历来有两种对立的观点,一派说:“音乐是什么都可以表达的。”另一派说:“音乐就是音乐,除了音乐之外,什么也没有表达,也不能表达。”我认为:音乐的特长是抒发感情,在感情这方面是可以表达的,而且可以表达得很细致,但是感情以外的东西,要音乐表达就比较困难一些。

  又如另一个争论的问题,就是音乐所表达的内容能不能用文字语言说清楚。莫扎特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用文字可以表达的,那我何必还写音乐呢?”这句话说明了他写成音乐的正是用文字无法表达的东西。我们平时看电影常常看到这样的镜头:两个人对望着一句话也没有。其实呢,心里有很多话要讲,就是觉得用千言万语也说不清楚,还不如用眼睛来相互传达他们的感情更妙更好,这叫做“心照不宣”。音乐也有这个特点。音乐家跟听众交流感情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文学可以通过文字表达明确的意念,绘画戏剧都有鲜明的视觉形象,而音乐呢?这些都没有。所以严格地说,“音乐形象”这个说法是不太科学的,不如说“音乐的性格、情绪”还比较恰当一点。

  许多听众往往有这样的一种要求:交响乐很难听懂,最好你给我讲讲清楚,这里到底是表现什么?那儿又是表现什么?音乐更多的是靠我们去想象的,它本身并不明确具体。比如罗西尼的歌剧《威廉?退尔》序曲最后一段写抗敌胜利,它的主题和马蹄声“哒哒啦、哒哒啦”的节奏很相似,我们一定会产生一种联想:喔,这可能是军队,是骑兵队在奔驰。音乐本身根本看不到马,也看不到跑,只是从节奏产生出联想而已。而这种联想的产生要有一个特定的条件,就是马必须在跑。如果马不跑,站在那里,音乐就没有办法表现它了,你怎么知道它是马还是牛?还是别的什么?从这可以看出,音乐的描绘性叙事性是非常有限的,它只限于客观事物中那些有音响的、有节奏的、有动态的也就是运动中的事物。

  因为音乐是一种音响的、一种听觉的艺术,它存在于音响的运动之中。如果跟音响和运动这两种特性没有联系的事务,音乐要想“描绘”它们就比较难了。所以说,音乐的特长不在于描绘,也不在于叙事,它的长处是抒情。比如我们心情激动了、情绪紧张了,心就跳得快。音乐表达这种心情的时候就可以采用紧张的比较快的节奏;如果心情平静的时候,自然就松弛下来缓慢下来,于是音乐的节奏、速度也慢了。音乐还有一个特长,如在表现忧愁忧虑痛苦发怒盛怒这种情绪的时候,可以把它们的各种层次很细微地表现出来。我写的《第一交响曲》第三乐章中的一段采用戏曲的哭腔描写痛苦。如果大家对戏曲的哭腔有点熟悉的话,能么听起来就会有联想了。

  音乐是通过作曲家主观的感受写出来的,因此它的主观性是很强的。而听的同志呢,也要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音乐创作跟其它艺术有些不一样,文学写出一部小说来,创作已经完成了。戏剧写出一个剧本还不够,还要演,这是二度创作。音乐呢?除了这个二度创作外,还有一个三度创作,就是听众如何来欣赏和理解这个作品,就是说听众也要投入到这个创作中间去,这样一部音乐作品的创作过程才算全部完成。

  有些听众还提出这样的问题:音乐怎样描写外部世界?比方写大海怎么写?这里可以举两个典型的例子来看看作曲家是怎样描写大海的。一个是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天方夜谭》,其中第一章就描写大海。这个乐章的引子有两个主题,一个是代表苏丹王-沙赫里亚尔,是个很粗暴的形象;另一个是王妃“舍赫拉查德”的形象。可妙就妙在这两个主题后来都变成海的形象了。人怎么会变成海呢?如果我们听这段音乐就会发现:原来是音乐旋律的起伏使我们联想到海浪的起伏。这说明交响音乐创作上的一个特点,就是可以用同一个音乐素材,通过节奏、和声、配器的变化来改变音乐形象。

  《天方夜谭》组曲是描写舍赫拉查德讲故事给那个苏丹王听,所以它就利用这两个人物的主题来写大海,这不是真的大海,而是他们心目中的大海、故事里的大海。这里人物主题变成大海,两者有没有什么内在联系呢?有的。譬如苏丹王是很残暴的,跟大海的汹涌可怕是可以联系上的。至于那个“舍赫拉查德”主题是个很美的主题。我想作曲家写的时候,可能就是考虑到要把它稍加改变变成浪花的主题的。从这里可以看出一个作曲家的本事来,他可以用很集中的一两个主题材料千变万化地塑造出不同的音乐形象。

  另一个例子是法国印象派代表人物德彪西写的一个《大海》。他的写法又不一样了。这部作品叫作交响素描,有三个乐章。第一乐章的标题是“从破晓到中午的海”,是写平静的海、从薄雾中慢慢显现的海。第二乐章是“浪的嬉戏”,写顽皮的海,海浪在追啊、玩啊。第三章是“海与风的对白”,这是咆哮的海。这个海跟刚才介绍的那个海性格上很不一样:首先它的内容不一样,另外作曲家的性格也不一样。德彪西是一位印象派的作曲家,他的创作特征是着重于捕捉瞬息万变的光和色彩的变化、景象的变化。所以他的旋律都是断断续续的一会儿这样几个音、一会儿那样几个音,变化多端,它是在描述大海那种变化无穷的色彩。里姆斯基?柯萨科夫和德彪西都是交响乐色彩配器的大师,但各有所长,因此他们写出来的音乐也是截然不同的。

  从以上两个例子可以总结出三条:第一条是,即使描绘性的音乐也都不是纯粹客观地描写外部世界,这些描写是被音乐化了的、性格化了的、感情化了的,而不是事物的本身。因此一千个人写大海,就会写出一千个样子。第二条,音乐形象是从联想产生的,这个联想是通过音乐对事物运动的形态及其发出的声响所作的一种摹拟而来的。第三条呢,作品描述什么有时还要靠文字标题来提示,否则不能准确判断它在写什么。比方柴科夫斯基的交响诗“弗兰切斯卡?达?里米尼”中的一段描写地狱里的旋风。如果不讲这是旋风,也可能以为是大海,因为二者有着相似的运动方式。所以确定音乐形象还要靠文字标题。同时也说明音乐的描绘只能近似,不能逼真。

  标题音乐可帮助大家理解作品形象,那么怎样去理解无标题音乐呢?这就更需要从人的心里状态和感情上去理解。譬如贝多芬的《第五(命运)交响曲》,这“命运”标题是人家给加上的。音乐中“命运”主题,有人解说它是反面形象,是凶恶残暴阴森的命运的形象。但也有人把它说成是贝多芬对封建势力的挑战,是怒吼的贝多芬,是扼住命运的咽喉的贝多芬,是一个正面形象。这不是截然相反吗?总之,这个主题体现了作者自己的感情,体现了他对命运的态度。第四乐章写贝多芬理想中的胜利,在这一乐章中,贝多芬还写下了非常天才的一笔,就是在胜利高潮的时候,突然命运的主题又出现了。有人说这是对过去斗争的回顾,也有人说这是被打倒的奄奄一息的命运企图东山再起。但是我倾向于另外一种解释,即然虽然胜利了,仍然不能失掉警惕,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反动的东西说不定还要再来的。这样的解释更符合贝多芬的实际,符合他的逻辑,也更好地显示出他作品的哲理性。至于究竟怎么理解,大家还可以作出自己的解释。

  交响乐给人的启示是很多的,它可以给你很多想象的余地,尤其是无标题交响曲更有这个特点,因为它没有标题的约束,概括性很强,内涵非常丰富。即使听一百遍还会有新的发现。而且,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对作品的理解也将更加深刻。这就是无标题交响乐的一个长处。

  最后讲两点结论:第一点,音乐的特长主要是抒情不是描绘。所以在欣赏它的时候主要在于它的情绪如何感染我们,不一定追究它在写什么。乐曲解释只是作为一种参考,主要还要发挥我们自己的独立思考。第二点,欣赏交响乐首先要充分调动我们自己的想像力,我们越是善于想像思考,也就越容易理解作品。总之一句话,音乐是听的,不是说的。交响乐只要多听,大胆发挥你的想像,你就一定会有更多的收获。